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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凡读过百首以上的乾隆诗,就会感叹乾隆写诗——这里特指的是中晚年的乾隆,已经不是说不说白话的问题了,而是说不说人话的问题。

比如这首《古希》:

古希希圣未从心,负扆遑云久莅临。
惟是惕乾励朝夕,戒其玩愒度光阴。
龙乘不息法一健,象译由来通六音。
爱乐纷哉向何托,积成三万首余吟。

第二句,“惟是惕乾励朝夕,戒其玩愒度光阴”,这里的“惕乾励朝夕”很明显就是来自“朝乾夕惕”,这种表达方式就很奇怪。而且,“朝夕”对应的应该是“乾惕”才对,这里乾隆应该是为了对仗押韵强行把“乾惕”换成了“惕乾”。但是吧……怎么说呢……当年雍正就是杀年羹尧的理由之一,就是他把“朝乾夕惕”写成了“夕惕朝乾”。乾隆这么写,哪怕是从孝顺的角度来讲,也是让人想不通。

再如第四句,“爱乐纷哉向何托,积成三万首余吟”。谁给解释解释,什么叫“积成三万首余吟”?七言律诗一般都是223或者2212的结构,乾隆这里想写的是自己这一辈子写了三万多首诗,但这个232结构,到底该怎么读?而且最后这个“余吟”又是啥意思?根本起不到任何补充说明的作用。

再如乾隆曾到石家庄的柏林寺,写过一首诗:

禅寺曾闻古赵州,便途探迹正清秋。虞碑字具龙凤势,吴水体兼文武流。

白鸽下无经可听,金轮焕是圣重修。笑予柏子曾参熟,不识庭前树是不。

这里第二句的“吴水体兼文武流”是说当年吴道子曾在作画,其所画出来的水令人称绝,但是这个“体兼文武流”该咋理解?后面,又是典型的连押韵和句式都不管,“白鸽下/无经可听,金轮焕/是圣重修”,回到了经典的232句式。那你就算232句式,对仗了也行啊。但是“白鸽下”和“金轮焕”你不觉得别扭么?“无经可听”、“是圣重修”这也不搭着啊。

这是乾隆写诗里的一个很大的问题。一方面,乾隆到了中晚年很喜欢写诗,且尤其热衷写白居易那种白话诗,但另一方面,乾隆本人的功力不够,又没办法流畅的用白话词句完成诗歌表达,于是他就开始为了押韵什么都能改,甚至有时候都不管这个东西押不押韵了。

更要命的时候,有时候乾隆还会硬造词、造典故,反正别人看不懂也不敢说啥,还得捧臭脚……

知乎上曾经有个热门问题,“你知道哪些为了押韵什么都能写的的歌词”,下面的回答成千上万。这里面的大多数歌曲,都是流行歌曲,歌词也都是以白话写成。但是,白话就不能写出好的歌词么?当然不是,“一条大河波浪宽,风吹稻花香两岸。我家就在岸上住,听惯了艄公的号子,看惯了船上的白帆”,这是不是白话?但没有诗意么?

你要说这是对乾隆吹毛求疵,那咱们就换个皇帝对比一下。为了对比公平起见,我就先不说名字了。先看诗:

其一
肃肃秋风起,悠悠行万里。
万里何所行,横漠筑长城。
岂合小子智,先圣之所营。
树兹万世策,安此亿兆生。
讵敢惮焦思,高枕于上京。
北河见武节,千里卷戎旌。
山川互出没,原野穷超忽。
……

其二
塞外悲风切,交河冰已结。
瀚海百重波,阴山千里雪。
迥戍危烽火,层峦引高节。
悠悠卷旆旌,饮马出长城。
寒沙连骑迹,朔吹断边声。
胡尘清玉塞,羌笛韵金钲。
……

这两首诗都是《饮马长城窟行》,第一首诗的作者是杨广,第二首诗的作者是李世民。

虽然说这两首诗放在隋唐诗歌里也未见得就是多么好——毕竟那个时代的出色诗人太多了——但是,至少它看着像首诗吧?

在我个人看来,乾隆这辈子写诗文,有两个最大的问题,一是他缺乏做诗文的童子功的训练——其实对于明清时期的文人来说,由于八股文的限制,对仗押韵是普通读书人日常学习训练的基本功。但是乾隆是皇帝,也不必经过科举考试,这导致乾隆在写文章的时候,如果写的是散文还好,但如果文章中一旦需要用到对仗,那就是惨不忍睹。如他给海兰察写的碑文:

弓矢冠虎贲之列,承我武于十全;丹青炳麟阁之勋,图汝形者四次。勇将更兼于福将,百战功名;知人方足以任人,一心驾驭……

要说“弓矢冠虎贲之列”能跟“丹青炳麟阁之勋”能对应上,那“承我武于十全”和“图汝形者四次”真就是极其尴尬的对仗。后面的“勇将更兼于福将”就更是直接打大白话了……

第二个问题,则是作为纯粹的政治动物,乾隆本人是缺乏作为一个诗人甚至是普通人的敏感的。普通人写诗之所以动人,是因为普通人的一生中都要经历各种喜怒哀乐、悲欢离合,这些都是动人的素材。但是,乾隆从很小开始就注定了是皇帝,其培养也完全是按照一个皇帝的标准来的,这使得乾隆的情感经历与普通诗人差别极大。比如白居易与元稹的深厚友情,让二人在互相交往中写出了很多动人的诗篇,但是皇帝执掌天下权柄,怎么可能有朋友呢?即便皇帝要对某个人表示亲近,那也是亲近的同时又有地方,那种死生契阔、生死不疑的体验,乾隆是没有的。于是,我们也就能看到在很多诗歌中,乾隆本人一是在端着架子写诗。如这首游西湖的诗:

久闻西湖清且幽,省方幸值无事秋。桃红柳绿纷匝岸,芷浪蒲风环绕洲。
黄头发歌荡兰楫,春水船如天上浮。湖山美景讵宜恋,聊为民情三日留。

你说你喜欢西湖就喜欢,你都是皇帝了,想玩几天别人也不会说啥。何苦在最后还非得加一句“聊为民情三日留”呢?本来挺好的一首写西湖风光的诗,真就被最后这一句给漏了底。

至于说白居易呢,他写的那个“大白话”实际上继承的是古乐府的传统,所以他发起的运动也被称为“新乐府”运动。但是,虽然白居易是新乐府运动的发起者之一,但白居易这辈子并不是只写乐府诗,而是古诗、律诗、长诗等样样皆能。

从传统上讲,乐府诗起源于民歌。既然是民歌,自然相对浅白,但贵乎真诚。而新乐府诗虽是由文人所做,却也做到了贴近大众并且感同身受。如这首《观刈麦》:

田家少闲月,五月人倍忙。
夜来南风起,小麦覆陇黄。
妇姑荷箪食,童稚携壶浆,
相随饷田去,丁壮在南冈。
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,
力尽不知热,但惜夏日长。
复有贫妇人,抱子在其旁,
右手秉遗穗,左臂悬敝筐。
听其相顾言,闻者为悲伤。
家田输税尽,拾此充饥肠。
……

尽管时隔千年,但是今天我们看到这首诗,依然能看到一副生动且翔实的割麦图。这里既写出了农民“力尽不知热,但惜夏日长”的辛苦,也写出了“家田输税尽,拾此充饥肠”的无奈。而如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”等对仗不仅工整,“蒸”、“灼”这些词的使用也凸显出了天气之热。

而类似的诗,其实乾隆也写过,如这首《咏煎盐者》:

一历篷芦厂,载观盐灶民。
樵山已遥远,釜海亦艰辛。
火候知应熟,卤浆配欲匀。
可怜终岁苦,享利是他人。

反正这首诗就给我一种大领导下来视察,看到一线工人满头大汗,说了一句“你们辛苦了”,然后就走了的感觉……

这之中的差异,或许就出在“载观”两个字上——载观者,坐着车看。而无论是《观刈麦》还是《卖炭翁》,从这些诗的生动描写中,我们大概能想见这些农民割麦子的时候,卖炭翁在跟宫里的人撕扯的时候,白居易或许就站在旁边。

乾隆一生中倒也不是没写过好的诗歌。其实他悼念皇后富察氏的很多诗就很不错。如这首:

夏夜非长不易颓,凌晨长乐问安回。
更谁关切寒暄适,一过椒房泪叙哀。

虽说这诗也不算太好,但却真的是抓住了一个动人的小细节,就是夏季夜短,人精力相对旺盛,而乾隆在回殿的路上碰到下面的人的问安,突然想到了去世多年的富察皇后——乾隆想到,这些人的问安只不过是例行公事,而复查皇后的嘘寒问暖才更让他怀念。于是,经过富察皇后住过的地方时,乾隆也流下了泪。

对于乾隆来说,在作为政治动物的皇帝身份之外,这一点偶然流露出的作为人的感情,反倒让他的诗好看了些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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